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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凤楼回来,裴晏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,在一楼大堂薅了把箸子,兀自回了房对着供台上的细口净瓶净瓶投壶。
心绪纷乱,十投十不中。
卢湛把净瓶前散了一地的箸子拾回来,递给裴晏:“大人,太子交代的事既已走漏了风声,是否需要修书一封上报东宫?”
这一路上他早就想问了,只碍于裴晏那一脸晦气,一直没敢开口。他究竟也是高门大户出身,又在东宫待了几年,想事情虽差根筋,但察言观色听话头的本事自是不差的。
“不必。”
裴晏捻起一根箸子斜着眼对准了瓶口,倏地用力,箸尖撞上口沿,瓶身晃了晃,还是没中。
“江州有江夏军镇在,李规一直都是单车刺史,手上并无府兵,赵焕之这个掌军务的司马,自然也就是个虚官。天子早就有意撤了军镇,只是碍于江州一众官员均是南朝人,若撤军镇,募府兵,则意味着江州又归于南朝人手中了。”
他说道,又捻起一根箸子:“死了个从五品虚官,江州也算办得妥妥当当,太子却小题大做派了我来,自是另有所图,不算难猜。”
“此时修书,反倒容易被人截了去。”
“那大人为何一直拉着脸?是被那女公子勾了魂?”卢湛心直口快,一张嘴总是刹不住,“大人方才可是目不转睛呢。”
裴晏反手一箸子敲在了卢湛头上,没好气地顺手扔了出去,无心插柳竟是正中瓶口。
卢湛灿然一笑:“大人被我说中了,恼羞成怒,心思一收,这才中了。”
“你在东宫也是这般聒噪?”
卢湛摇摇头,朗声应道:“在宫里,自是要谨言慎行。”
裴晏放下手中箸子起身更衣:“那你往后也给我谨言慎行,少说少问。”
“那可不行,离京前太子特意交代,说大人自调任廷尉后思虑重,心情总不好,让我多与大人说话,解解闷。”
裴晏回身看了一眼卢湛,迎上那清澈的眼神,一片真心倒不假。
“那你便是这般解闷的?”
“我看王功曹就这般与人逗趣,大家也都喜欢听。”
裴晏没好气道:“王骧的祖父乃是王丞相的叔伯兄弟,他纵是放个屁,也有人爱听。”
卢湛张嘴还欲说些什么,裴晏已是懒得与之纠缠,摆摆手吹灭了油灯就寝。
赵焕之死前送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中说,李规和他背后的南朝大族靠着丝绢和私盐生意富甲一方,甚至已经在暗中豢养府兵。而他已经找到了为李规操办此事的盐商,或可透过此人顺藤摸瓜,斩断南朝士族的这条财路。
赵焕之一死,这人就没了下落。
他的确如那女人所说,身负重任却茫无头绪,前路坦坦,后涂茫茫。
来之前他便知道此行难,要与那些他素来厌烦的士族豪绅多番斡旋。可头疼的是,这当中竟还有个看来是绕不开了的女人。
他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,尤其是这种聪明又不守规矩的女人。
翻了个身,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供台上,刷白了净瓶里的那根箸子。
翌日,裴晏去州府衙门仔细验看了赵焕之的尸身,又让仵作将两次验尸的记录都拿出来比对。老仵作登时大汗淋漓,颤着手递上记录,盯着裴晏刚翻了两页,便晕了过去。
“愣着干嘛?去叫大夫啊。”裴晏轻描淡写地说道,一旁守着的杜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去唤人。
记录扫了几眼,他心里已然有数。查验乌头毒的部分分明就是一个月前便验好了誊过来的,墨迹虽新,但各种手法均不是眼下尸身的状态能验得了的。
昨日他在州府做戏给李规看,李规亦在做戏给他看。
“裴少卿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?”杜正小心翼翼地赔着笑,李规不想应付裴晏,便让他时刻跟着,但他这马屁拍了好几回,裴晏是一点不接茬。
“凤楼那些人讯问的记录呢?”
“在、在这儿。”杜正赶忙递上。
裴晏快速翻了翻,拧着眉:“怎么没有那东家的?”
杜正欲言又止地笑道:“云娘子那日不在楼里,所以就未曾……”
裴晏重重地一拍桌子,吓得杜正一哆嗦。细一琢磨,又没说什么,卷起卷宗递给卢湛收好,交代杜正即刻把赵焕之的尸身送回去好好安葬,便领着卢湛去了赵府。
“昨日乃职责所在,还望夫人见谅。”裴晏朝赵夫人施礼道。
“裴少卿客气了。”
赵夫人已然一改昨日在州府衙门时的凄然神色,虽仍着斩衰服,但净白的面容已是容光焕发。赵焕之年近四十,如今这位赵夫人是他前两年刚续弦的小妻,花信年华丧了夫,不当如此。
裴晏与卢湛交换了个眼神,按下未表。
“我想去赵司马书房看看,请夫人带个路。”裴晏说道。
赵夫人面露难色,犹豫了片刻微微颔首,领着裴晏去了书房。屋内收拾得整齐,案前书册亦摆放规整。
“赵司马出事后,州府可派人来查过?”
赵夫人伫门口:“来过,也就看了看。”
架上书册不多,大多都是画。裴晏随手抽出几幅画卷,回身间余光瞥见赵夫人双手紧捏绣帕,脸色青红相交。
“赵司马看来颇为钟情仕女图。”裴晏淡淡地说着,“夫人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,我自己再看看。”
“那裴少卿请自便。”赵夫人如释重负地疾步离去。
卢湛上前来笑着揶揄道:“我看这位赵夫人恐怕丧期一满,就迫不及待要嫁作他人妇了。赵司马搞不好是死在奸夫手里。”
裴晏攒眉不语,只将手中画轴递给卢湛,卢湛茫然不解地展开,只看了一眼,立马收回来,木轴重重地敲到一块儿。
“这是哪门子的仕女图!”卢湛脸色涨得通红,裴晏这才笑出声来,转身又抽出几卷画逐个验看。
卢湛忍不住好奇探身窥视,但见那画上的交合场面比之刚才那副更加不堪入目,又通红着脸别过身去。
“现在你知道赵夫人方才为何有些不愿我们进来了?”
卢湛啐了声,愤愤然骂道:“亏他还是什么读书人,书房里书没几本,满架子的春宫图!”
“赵焕之乃寒门出身,他这江州司马也是太子费了不少心思才安排上。南朝形势再变,仕途都是走到头了。他年近四十,酒色财气,总归是要占一头的。”裴晏不紧不慢地将看过的画卷分列摆在案台上。
“大人,你不会是要把这些都拿回去吧?”
裴晏抿嘴白了他一眼:“我方才让你看,你就光盯着那春宫看了是么?”
“那……那不然呢?”卢湛支吾道。
“这都是赵焕之自己画的。”裴晏食指对着画上的题字敲了敲,“而且画功精湛,比之那秀骨清像的陆公亦不遑多让,人物神色灵动……”
他说着,指尖一推,木轴向前滚动,画卷完整地摊开在案前。他指着画上那两棵枝繁叶茂的金桂。
“景,也栩栩如生,宛如亲临。”
卢湛凑上前去,总算看出个究竟来,裴晏在案前摊开的几幅画,画的竟是同一个地方。
“你再看题字上的落款,一开始的这些,景和人都各不相同,看布置应是城中女闾馆,或是酒肆。从这一幅起,便都在同一个院内了。”
裴晏边说边将同一景的画卷在地上一字排开,不堪入目的画面毫无遮掩地往卢湛脑子里钻,他拧着眉,总算看出些端倪。
“大人,这几幅同一院落的画,似乎……一直都是同一个女子。”
“嗯。”
裴晏冷眼看着面前的几幅春宫,脸色略显阴沉。那画卷上的女子只有一人,但男子却不止一人,尤其是最近的几幅里,甚至出现了一些像是刑审才会用到的器具。
画上的一草一木都与题字上的时节相匹配,赵焕之这些画,要么是写生之作,要么便是他从这院中回来后凭记忆绘下的。无论是哪种,都说明这个地方,是他常去的。
高门大户虽皆蓄有家妓,但如这画中一般之事,实在有辱斯文,只在北朝旧族聚居之地偶有发生。先帝南下后,一心变风易俗,更是修正律法,严令禁止此等行径。
能受邀去到这院中的,定是知根知底的相熟之人,且绝非寻常人家。
赵焕之信中所说的那个盐商,或许就是这画中的某一人。
裴晏卷起其中一副递给卢湛,把其余的收回架上。
“先找到这个地方。”
卢湛犹豫道:“此事……是否得绕过杜县令?”
今日裴晏是有意支开杜正这个跟屁虫,他倒是不傻。
裴晏点点头:“去问更夫,那两棵金桂养得很好,开花的时节定然浓香四溢,只要路过,应该会有些印象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
裴晏拿了一卷春宫图,本想若是更夫不记得,再到市集去找牙人比对着问问。谁知那更夫一下就说出那是小东门旁的一户民居。
“你怎得如此肯定?”卢湛问道。
更夫咧嘴一笑:“那条街不让打更。”
“既不让打更,你又如何知道?”
更夫拇指扣在食指边上摩挲了下,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。裴晏从怀里摸出几株钱扔过去,更夫忙不迭地双手接住,这才答道:“那条街的街尾,也就是养金桂的那一户,自两年前换了个东家后,特意付了钱,让我晚上别往那边去。”
“那人是谁?”
更夫笑道:“这我哪知道,但……听口音,应是扬州来的。”
打发完更夫,两人径直去了小东门那户院子。院门紧缩,看上去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了。卢湛绕着墙根走到偏僻些的一隅,纵身一跃,攀上了那一人高的垣墙。
“大人!是这儿!我看见那画上的……”卢湛一激动,险些脱口而出,咬咬唇咽回去半截。
“你先下来。”裴晏看了看四周,这院子恰好在一条小路旁,左边有个坍塌的坑,最近的一户人家,也有些距离,再往前便是儒学馆和明经讲堂,入夜或是休沐时的确是鲜有人至。
“大人,不进去看看么?”卢湛跃跃欲试。
裴晏思忖一番:“先不要打草惊蛇,去周围问问。”
已近酉时,家家户户炊烟四起,一连走穿了两三条巷子,总算是找着一户与那院主人有过照面的。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,看衣着应是商贾人家,打量了一番裴晏与卢湛,客气地施礼。
“温广林温公子已经不住这儿了。”
“何时的事?”
“差不多……快一个月了。”
卢湛与裴晏交换了个眼神,继续问道:“他去哪儿了?”
“这便不知了,但前几日在凤楼见过他一面,你们若要寻他,或可去那儿看看。”
“多谢郎君。”
卢湛朝主人家施礼告别,默默然走出老远,才忍不住问:“大人,要去凤楼看看吗?”
但见裴晏嘴角微微下撇:“先回客栈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了句,“拿着这么多东西,也不怕丢了?”
卢湛笑道:“那不是我拿着么,丢不了。”
裴晏不作声,脚步却是轻快了不少。
一踏进客栈大堂,店家便立刻热情地招呼着身旁的白衣童子:“大人回来了。”
裴晏蹙眉顿足,他住店时并未言明身份,昨日还与店家讲自己是个行商。童子迎上来施礼道:“裴少卿,我家主人今日于画舫设宴,想请裴少卿一聚。”
“你家主人是?”
“崔显之崔长史。”
见裴晏面色犹豫,童子探身上前,轻声道:“我家主人昨日听闻裴少卿来,连夜从寻阳郡赶了回来。他说,他与裴少卿算来也是远亲,他该当尽地主之谊,顺带也为裴少卿引荐些江州的朋友,或可有助于少卿。”
裴晏思忖片刻,“那你稍等我一会儿。”
回房换了身衣服,又将今日收来的卷宗和画轴放好,二人随着童子一同前往画舫。
出了客栈一路向北,沿着花堤走着走着便到了明月湖边,裴晏的脸色是越走越沉,直到那座三层的青漆小楼映入眼帘。
他叫住那童子:“等等,你说的画舫是在……”
童子回身指着凤楼东面的湖边:“那儿便是了。”
卢湛忍不住问:“这画舫的主人可是那凤楼的东家?”
童子粲然一笑:“正是。原来大人认得云娘子。”
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
裴晏默不作声,远处落霞烧红了天,湖面随风微微荡着,舫内隐约已现人影,船头上的灯笼一摇一晃地,荡得他头疼。
卢湛凑上前来,忍笑在他耳畔轻言道:“大人,择日不如撞日。”
“闭嘴。”裴晏放慢了脚步,低声道,“她既在画舫,那正好你去凤楼打探下温广林的行踪。”
“我一个人去?”
“你那些堂表兄弟弱冠时孩子都两三个了,你转年就十八,连个酒肆都不敢进?”
“我……”卢湛被激得气血上涌,“去就去!”
笔力沉稳,叙事抒情极为流畅,语言简约,好厉害的人。欢迎指导新作哦
这个语言确实是我写不出的
厉害厉害 行文流畅让人看的停不下来
感觉像哪位老作者的新马甲,文笔好剧情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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